李自成在京四十天的反思：进了城的农民军为何失败

崇桢十七年三月十七日(1644,4,23)，李自成率农民军抵达京城，门外平则、西直、德胜三大营全部投降，十八日(4,24)夜守门太监曹化淳打开彰义门投降，官军作鸟兽散。次日李自成毡笠缥衣，乘乌驳马入承天门(1)，指门大声说：“我能为天下主，则一矢中四字中心”不料射“中”天字之下，自成不乐，丞相牛金星说：“中天下字，当中分天下。”方喜，又以拔去矢头之箭向后射三箭，誓曰：“进京城，不杀一人” 。初进京城时城内一片宁静，百姓设香案，书“顺民”二字于门。农民军大部份高层将领，尤其是文人出身的牛金星宋企郊等，都希望建立一个理想的新王朝。而城破国亡的众官只有两条路可选择，少数以自尽甚至全家自尽的方式表示对前朝的忠心，大多投降，在各史书笔记中都有详细的记载。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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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自成登皇极殿，坐上御座，当即面临诸多现实问题急待处理，以期得到长治久安，主要有一是追查皇帝的下落；二是组织新政府及处理降官；三是安置军队及给养粮饷，四是边关及其它地区的作战，最重要的五，新朝建立及新帝登基。现简述如下：

一．追查皇帝的下落。三月十七日(4,23)崇桢出宫登煤山，望峰火彻天，已知京城无法挽救，回宫，将太子慈烺及二王子送至其外祖父周奎及田弘遇家，令周皇后、袁贵妃等自尽，又入仁寿宫砍断长平公主左臂并斫昭仁公主，十九日(4,25)天未明，崇桢鸣钟召集百官，竟无一人到，内城陷，只得再次与太监王承恩登煤山上自缢。当时无人知晓，李自成出赏黄金万两，大索帝后。二十日(4,26)太监献出太子及二王子，太子送至刘宗敏住所，太子问:“为何不杀我？”李自成答：“你无罪。”封太子为宋王，命刘宗敏善养。直到二十三日(4,29)李自成方知崇桢及皇后已死，盛入柳棺，置于东华门外，无人敢入一哭。二十七日 (5,3)农民军改以帝礼殓帝后。四月初一日(5,6)，帝后殡于昌平，昌平州吏目赵一桂率士民醵钱三百四十千，启田贵妃之墓，奉帝后合葬(3)。李自成对已故帝后的安葬是采取了宽容的态度。同日礼政府焚太庙神主，迁太祖主于帝王庙。

二．组织新政府及处理降官。由于缺乏管理官吏，吏政府出令在京文武降官，一概报名汇察，选授官职。二十一日(4,27)成国公朱成纯及大学士魏藻德率文武百官素服入贺，李自成对降官很是反感，不出，降官遭士兵任意戏侮，头上被脚践踏，不敢出声。同一日各降官入长安门投职名，农民军将职名焚去，众人露坐，竟日不得食，至晚上才放出。杀成国公朱纯臣，其余关入刑部及锦衣卫大牢。凡勋戚武官令聚一处，不得散去，是日斩五百余人于平则门外。二十三日(4,29)午门外有四千多人等候召见，下午李自成召见亲点七十二人，牛金星选二十七人，分三等授职，其中三品以上只用侍郎侯恂一人，所点以年青新科者居多，留京或分发到各地任职，其余共八百余人，每五人一串，绑送刘宗敏等营栲掠问罪。四月初一日(5,6)顺天府尹考生员百五十人，首题：“天与之”，用以征选官员。

二．安置军队及给养问题，农民军一贯以流动方式作战，粮草给养并不正规，十九日(5,5)李自成放兵马入城，将领见有高大宅弟即入内占据，李岩居周奎弟、刘宗敏居田弘遇宅。二十六日农民军下令前朝勋戚捐饷，自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(4,29～5,1)造夹棍数千副，用以夹人，散授各用刑处。掠周奎家得现银五十三万，提督大监王之喜，旧称家贮现银三十万，逮至追银十五万，金银器皿缎匹，农民军以未合三十万之数，夹死。魏藻德追银一万两，刘宗敏以为少，酷刑五日夜。刘宗敏派饷在京各降官，用者派少，令其自完，不用者派多，下令勒内阁银十万金，京卿、锦衣七万或五万、三万，给事、御史、吏部五万或三万，翰林三万或一万，部曹数千，勋戚无定数。一言不办，即夹，人人都可用刑，处处都可施刑，必做到人财两尽。对懿安皇后（熹宗的皇后）亦加以栲掠追金，李岩保护使之自尽。二十七日(5,3)开始，更派长班到各处搜缉京城乡绅掠取，稍有资产的商家，同样逮系夹追。农民军令五家养一士兵，大纵淫掠。自二十七至四月初一日 (5,3～6)，被囚之人还多未放，有完银多而反被夹，也有完银少而不夹。此时已变捐饷为掠夺，不论勋戚、大小降官、乡绅及百姓，农民军人人都可追索，全城大乱，人人自危。农民军在京共计索银七千万两，其中大内各库银三千七百万，金若干万，农民军退后，大库尚有二十万，大内亦未全部搬空，都为清军所得，当时崇桢曾令诸勋戚及官员助饷不成，今都被农民军夺得。

初六日(5,11)，农民军将勋戚妇女不分老少，配给各营队长，有子者一并随养。初七日(5,12)，李自成到刘宗敏所寓议事，见庭中有三院，每院夹百余人，有的哀号有的已不会出声，自成将去时告刘宗敏宜斟放之。初八日(5,13)，释放三百人，前死者已不止千余人，有被放者不能行走，家人又不敢接回，一二日后仍在内死去。

四．边关及其它地区的作战，农民军破京师后，经过宁武一战，伤亡过半(4)，兵力渐分，食亦不足，即要守城，又要防边，又要留镇，应付不过来，不得已将军队分散，只以四五百人随一姓白果毅将军，号称数千，往沿河一带催粮，以七八人随一将，号称千人，往德州等处，以一二百人随一将，往济南等处安抚，又以七八百人随一姓董制将军，号称二万，到宿迁镇守淮扬。李自成知道最大问题仍是边关，最初奉崇桢命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放弃宁远入卫，二十日(4,26)抵丰润（今唐山市丰润区，距北京120公里），京师已占，李自成命吴襄写信招降，并命降将唐通携信及银四万两犒师，指派一将领带兵二万进军边关，吴三桂深感大势已去愿降，安排农民军代守边关，自率精锐返京师，至滦州（今河北滦县滦州镇），探得京城被掠，其父吴襄全家及爱妾陈圆圆被执(5)，极愤，急回山海关，杀守关边农民军。李自成大怒，十三日 (5,18)命收各处系罪囚，全数杀之，凡勋戚及都督以上降官，无一人免。凡有兵权者，都可杀人，由晨至三更而罢。李自成亲率兵，携太子、永王，执吴襄于军，攻山海关，留丞相牛金星居守。(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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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三桂向多尔衮清借兵。十四日(5,19)李自成先锋四万先到，吴三桂出战，胜负相当。农民军精锐不过数万，如今一心思归，听到吴兵强劲，都无心恋战，三桂奋力出战，杀数千人。十九日(5,24)两军对垒于关内一片石(7)，多尔衮不上肯轻敌，以观察三桂之诚伪及农民军之强弱，坐收渔利，二十二日 (5,27)清兵对农民军布阵，吴三桂在右翼末，全部出击，农民军亦力斗，围开复合，战多时，清兵从吴三桂阵右突然袭击，冲农民军中坚，天大风，砂石飞走，李自成挟太子登高冈观战，知清兵，急策马下冈走，清兵追四十里，农民军大溃，自相践踏，死者无算。刘宗敏中流矢，负创逃回，遗弃辎重无数。李自成退至永平驻兵(今属唐山市)，派使至三桂营议和，三桂提出归还太子，速离京城，李自成请回师履约。

五．建新朝及登基。农民军进京开始就考虑建国及登基问题，其中以牛金星、宋企郊等文人出身的首领更为热衷，降官也都纷纷进表劝进。前在三月二十五日 (5,1) 礼政府曾下令随驾各官老人上表劝进，李自成择二十九日(5,5)即位，但随形势发展，京城开始混乱，李自成熔化拷索所得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，铸成饼，每饼千金，约数万饼，骡车载回西安，内库镇库金银，为五百两一锭，镌有“永乐年”字，每驮两锭。初十日(5,15)开始解运，至十六日(5,21)有千驮计。到二十五日(5,30)更加紧驮运金银，城中骡驴逼取殆尽，农民军留京城者大搜兵器，民间都不得收藏弓箭火器。二十七日(6,1)李自成回京师，大队入城，淫掠抢掠，无复纪律，杀吴襄全家三十四口于王府二条胡同。吴三桂兵压京城，李自成以十八营拒战，吴三桂灭其八，斩首二万。农民军已到山水尽的地步，完全没有实力留守京城。

二十八日(6,2)，李自成于英武殿匆匆称帝，立妻高氏为后。下午运草入宫城塞各城门，入晚，焚宫殿及九门城楼。是夜，李自成携太子及二王子出城西行 (8)，退出京师，出牌令全城百姓到城外避敌，又用大炮击毁诸宫殿，令士兵各处放火，城内百姓用床桌器具阻塞巷口，自发与农民军战斗，入夜各草场起火，光耀如同白昼，喊声，炮声彻夜不绝。

崇桢十七年初，李自成发布声讨明朝的檄文，其中有传诵一时的名句，引起极大的震动：“君非甚黯，孤立而炀蔽恒多；臣尽行私，比党而公忠绝少。甚至贿通宫府，朝廷之威福日移；利入戚绅，闾左之脂膏尽竭。”“公侯皆食肉纨绔，而倚为腹心；宦官悉龁糠犬豚，而借其耳目。狱囚累累，士无报礼之思；征敛重重，民有偕亡之恨。”(9) 李自成入城之始，原则上是按檄文的观点进行，最初是禁止进城的农民军奸淫掠夺。李自成以为“君非甚黯”，对皇帝后事是尊重的，并适当了安顿太子及二王子。李自成认为“臣尽行私”，对降官态度极为严厉。官逼民反，农民军痛恨贪官，起义沿途所见尽是贪生怕死之辈，如果文官不贪钱，武官不怕死，何致有今日。李自成对牛金星指削发的降官说：“各官于破城之日能死便是忠臣，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，不敢毁伤，削发之人不忠不孝，留他怎的？”因而除少数降官授职外，勋戚高官几乎杀尽，其余全数逮下追赃问罪。

问题在于事态发展到不能控制的地步，由捐饷变掠夺，降官不论识位高低，不论清官还是贪官，一律严刑追赃问罪，又将士兵派入寻常百姓人家，任其奸淫抢劫，凡有兵权者，人人都可杀人，京城一片混乱，军心涣散。农民军失去民心，士兵饱掠思归，李自成本人及各将领早已无心恋战，前面简述的急须解决的五项工作，除第一项追查崇桢下落外，其余都大为失策，以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，前有吴三桂，后有多尔衮，一次战役失败，全部精锐丧失，只得放火焚烧京城，挟带饱掠的金银退回西安，一路又遭到吴三桂及清军追杀，终于走向了灭亡，农民起义谱下一曲壮烈的悲歌，令人感慨不已。

五月初二日(6,6)清兵入京城，满族人以攻打农民军的名义建立了清王朝，实现多年来夺取中国之梦，同日福王在南京监国，只维持了一年之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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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：

(1) 承天门即今天的天安门，明永乐十五年（1417）建，为紫禁城之正门，命名承天门有“承天启运，受命于天”之意，为黄瓦飞檐三层楼式的五座木牌坊式大门，李自成离京时焚毁，顺治八年(1651)重建，改名为天安门。

(2) 参见《明史》；李天根：《爝火录》；计六奇：《明季北略》；徐鼒《小腆纪年》，《小腆纪传》；查继佐：《罪惟录》；吴伟业：《绥寇纪略》；彭孙贻：《流寇志》等。 (3). 昌平州吏目赵一桂写了一篇：《为开圹捐葬崇桢先帝及周皇后共归田妃陵寝事》真实记录了思宗安葬的经过。见于中敏：《日下见闻考》卷一百三十七。

(4).参见本文作者沈吕宁：“宁武关，李自成进京前的关键大战”一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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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5).陈圆圆的故事各书不完全一致，陈圆圆是苏州歌妓，由皇戚田弘遇由南京购得，吴三桂再由田家买得。至于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主要还是杜撰的传奇故事。

(6). 吴三桂声讨李自成主要是为了明朝正统，在其致李自成的檄文中就有：“试看赤县之归心，仍是朱家之正统。”作书与父诀，内有：“父既不能为忠臣，儿亦安能为孝子乎？儿与父诀，请自今日；父不早图，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，不顾也”。在永平与李自成议和时也只提出归还太子和退出京师两条。都没有提到陈圆圆，但报仇心切的吴三桂，也没有料到清军入关最后的结局。

(7)一片石位于离山海关15公里的九门口，今辽宁省绥中县与河北省抚宁县交界处。

(8).从此太子和二王子的下落也就不明了。

(9).见计六奇：《明季北略》卷二十；邹漪：《明季遗闻》卷一。